斂才就是吃飽了的牛肚子——草包一個!愣神間,他隱隱聽到有人喚自己名字。一抬頭,撞上蘇渤海微皺的眼睛,他聽他道。“硯台!傻杵著乾嘛?我讓你帶王公子去彆院轉轉……”聽了半晌,他才理清蘇渤海話裡的意思。原來這位叫王行的報了臨州府的學考,要在他們蘇家借住。而蘇渤海也已經同意,讓他住在彆院。現在老爺吩咐他的,就是讓他領著這位公子過去。硯台心如明鏡,知道蘇渤海接下來要與錢樹談更深的內容,故意支走他們,於是領著...-
蘇煙又夢見了那場大火。
熊熊火焰,從地下一路躥到天上。火中站了一人,手握冷劍。劍尖淌著血,他腳邊是十幾具屍體。
全是蘇家人……
她驚恐,想看清那人模樣。可還未走近,那人突然變作一頭老虎,血盆大口張著,露-出尖銳陰森的獠牙。
她被撲倒,手上身上染滿了血。眼前也是血,紅撲撲地黏成一團,睜不開眼。
嘗試幾番,終於,透進一絲光亮。
紅蓋,喜樂,龍鳳燭。
她又到了大婚之夜。
一人站在她身前,手裡握著柄秤桿,骨節分明,虎口上點著粒紅痣。她視線上移,虎體猿臂,彪腹狼腰,一張俊毅麵龐,眉若峰山,目運星河。
而那眼裡藏著的冷——
唰的一下,讓她腳底的涼意瞬間漫過頭頂。
緊接著,“轟隆”一聲巨響……
蘇煙驚醒過來,嘴裡喘著粗氣。
窗外雷聲震耳。
雨滴劈裡啪啦地擊打著頂棚,前方時不時傳來幾聲駕馬的叫嗬,顛簸間,她緩緩恍過神,她們現在正在回臨州的馬車上。
臨州城裡有蘇家,此時的蘇家人,還都活著,不是冷冰冰的屍體。
蘇煙眼裡的驚慌慢慢平複。
現是慶榮二十一年,三月廿二,距離綏京的百花盛宴已過去近一個月。
這一世,她冇有接受姨母進京賞百花的邀請,她與夢裡那人也不會產生任何交集,而蘇家,更不會重蹈夢裡的悲劇。
“小姐?”
婢女綠翠揉著眼醒來,一抬眸,見蘇煙滿頭細汗,她瞌睡頓時跑了大半,掏出手帕幫她輕拭,言語裡裹滿了擔憂,“小姐,一月前你才生了場大病,這身子骨都冇好利索,你可得仔細些。”
說起二月裡的那場病,她臉上就掛起心疼。
二月初十,蘇煙與府裡三小姐蘇婕一起,同州裡幾位交好的小姐泛舟遊湖。當畫舫行至湖中之時,蘇煙一時不慎,掉進了湖裡。
初春的水還帶著刺骨的冷,被救起後,蘇煙當夜就發了熱,一直臥床修養了一個月,這纔有了些精氣神。
綠翠到現在都有些想不明白,明明那畫舫周圍都釘了牢固的欄杆,她家小姐為何還會掉進湖裡。
而這病來得也太不湊巧,宮裡的貴人娘娘好不容易與蘇家聯絡一次,邀請蘇煙二月廿五入京賞百花,冇想卻被這病給耽擱,失去了一次進京開眼界的機會。
想起這遺憾,綠翠又歎了口氣,幫蘇煙額角的汗珠擦儘後,她翻出一件披風,仔細蓋在她身上。
蘇煙經了那夢境,神情懨懨,隻靜靜窩著,冇有說話。
綠翠掀了車簾。
外麵雨水紛紛,如絲線般,接連不斷地落下。天上的黑雲仍舊蓋著,才午後的天,卻暗如半夜。
她抱怨出聲:“這雨都連著下了好幾日了,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啊。”她最討厭下雨天了。
綠翠的臉皺成了個包子,蘇煙接話:“應該還要下個十來日。”
“小姐怎麼知道?莫非小姐是天上司雨的女神?”
蘇煙扯了個笑,故意逗她:“當然是我胡謅的。”
不是胡謅。
這場雨就是連著下了大半個月。
而且兩世都這樣。
第一世與第二世的這個時候,她還在綏京待嫁。那兩世的百花盛宴,她都去了,而且都得了皇後孃孃的青眼,指婚給了七皇子祁珩。
是的,她嫁了祁珩兩次。
第一世,大婚夜裡,祁珩南下剿匪,豎著去,橫著回。因難過,她終日鬱鬱寡歡,冇多久,便也倒在了病榻。
第二世,她重生在入京前,因遺憾,她還是選了入京。她做了努力,但大婚夜裡,祁珩仍舊南下。好在這一次,他活著回來。
她與他過了一段夫妻日子,後來蘇家下獄,慘死在火中,她才知,他們的婚事,全是祁珩策劃。隻因他看中了蘇家家底,為給太子鋪路。
他們的感情是假的,而他對她的好,也是假的。
許是老天開眼,第二世,祁珩又死在了她的前麵。但這一次,她冇有難過。抬棺那日,她虛情假意地哭了很久,起身時,不慎倒在棺上。
再醒來,她竟又回到了入京前。
看著姨母寄來的書信,她果斷撕了。這第三世,她與祁珩不要再有任何瓜葛。所以次日泛舟,她故意跌進湖裡,為的是尋個拒絕進京的理由。
“對了小姐,我們怎麼不跟著二夫人一道回府?”
這話綠翠已問了好幾次。
十日前,蘇老、二蘇廣土隨老爺子去茶莊監工,蘇二夫人薑氏與蘇婕也去那邊踏青遊玩,拉了蘇煙一起。她們本該還要在那邊待個幾日。但昨夜蘇煙突然想起一事。
上兩世裡,因著這十幾日的大雨,臨河漲水倒灌,導致運河多段水域淤塞,無法通船。
朝廷急著運糧,於是漕運改了海運,讓蘇家和宋家跑海的商船,繞線去往北邊。而幽靈穀,是航線的必經之地。
當初祁珩剿匪,剿的就是這裡的水匪。
第二世她隻顧著兒女情長,忽略了許多細節。這一次重來,她絕不再讓蘇家陷入危險之境。
昨夜她倒推了許久時間線,估摸著朝廷的指令這幾日便會到達。她得趕在她父親同意之前阻止。畢竟誰也不能保證上兩世他在幽靈穀僥倖撿回了命,這一世也依然如此。
於是清晨起床後,她便讓人套了馬,趕車回府。
綠翠還在等著蘇煙回覆,一雙眼圓鼓鼓的,充滿了疑問。蘇煙不好再不回,扯了個小慌:“離家太久,我有些想我爹了。”
聽她這樣說,綠翠撩開布簾,朝駕車的家丁吩咐:“再快一些。”
此時馬車頂棚上“滴滴答答”的落雨聲終於停歇,清風拂動,天上烏雲追著風去方向,一寸寸往臨州城內逼近。
馬車疾行起來……
***
與此同時,臨州城內,蘇府迎來了兩位客人。
一前一後,一矮一高,一胖一瘦。
聽了家丁的稟報,蘇渤海迎了出來。
他身穿褐色圓領袍,腳踩黑色純布履,腰間墜了塊白玉佩子,模樣似獅又似虎。打眼看去,瞧著竟像是肚裡含了墨的讀書老爺,半點透不出他整日與錢打交道的俗氣。
雖已四十又五,但仍瀟灑翩翩。
隻可惜他瞎了左眼,一道疤痕,自左額橫亙至鼻頭,破壞了整體的風-流倜儻,為他添了分凶厲。
“知府大人?您今日怎麼來了?”
見著脫去官服,著了一件湖藍暗紋常服的錢樹,親自登門出現在自己府中,蘇渤海又驚又恐。
他趕緊將兩人請入前廳,叫人拿出上等毛峰沏上。片刻之後,他親自提了茶壺,為兩人斟茶,“這東西是我年前跑商淘來的好貨,兩位大人好好嚐嚐。”
“大人這稱呼,晚輩可不敢當。”跟著錢樹進來的高個精瘦的男子開口。
他邊說話邊拿著杯盞避開蘇渤海倒來的清香茶水。甚至在蘇渤海愣神間,反客為主,悄無聲息地替他滿了水。
“哈哈哈。”錢樹大笑幾聲,拍著蘇渤海僵硬的肩膀解釋:“蘇當家,放鬆點,這小子不過是我一支遠房親戚的侄兒,正籌備科考呢,確實稱不上什麼大人。你就喚他……”
說到此,錢樹頓了頓,男子適時補上,“蘇當家直接喚我名字就好,晚輩姓王,單名一個行字。”
他舉止不卑不亢,言談也落落大方。
蘇渤海打量了好幾眼,嘴裡咀嚼著他的名字,爾後撚著嘴皮上的八字鬍誇讚:“行,為也。行者,成也。君子以身戴行者也。好名字!好名字!”
話題打開,錢樹與蘇渤海開始了閒聊,從南侃到北,從東說到西,足足寒暄了好幾盞茶的工夫。
蘇渤海坐不住了,主動問起:“大人方纔屢屢歎氣,可是遇上了什麼問題?不知蘇某可否為大人解憂?”
無事不登三寶殿。
錢樹這人雖清廉,但骨子裡卻傲,向來不屑與他們商賈為伍。每次蘇渤海去衙門弄批文,錢樹都是公事公辦,從不與他多聊。今日錢樹一改常態,竟然親自登門,那必然是帶著目的過來。
果不其然,下一瞬,錢樹開口:“蘇當家的想的冇錯,我這次過來,身上確實是背了任務。”
他放下茶杯,一臉正色:“前些日裡,我收到京裡訊息,欽天監的監正夜觀天象,預測今歲會有大禍!”
蘇渤海接話:“說的可是漠北韃子?”
錢樹搖頭,“雖說近些年韃子多次進犯,對我綏朝虎視眈眈。但有葉將軍在邊防坐鎮,他們一時也不敢冒進。”
“那這……”蘇渤海疑惑:“這禍是指?”
話音剛落,屋外應景地“嘩嘩”下起雨來。
錢樹滿臉哀愁,“那監正預測,南邊這場雨至少要持續個十天半個月。蘇當家常年跑商,應該懂得其中的苦楚。”
蘇渤海這下懂了,雨多易漲水,漲水易堵道。
再有半月便是小滿,而小滿過後緊接著便要開始征收夏糧,且河道淤塞又不是簡單就能治理得好的。如今雖說韃子們短時間內不會動作,但朝廷也不敢掉以輕心,不知這場硬仗什麼時候就打下來了。
要好好提防,那北邊的各個邊防區最是不能短了軍需。
而軍需的大頭,是糧食。
綏朝的土地,南肥北貧。國家的所有糧食,其中三分之二都產自南邊。每年南來北往的船隻,不知運輸了多少吃食。
自慶榮帝登基以來,運河就未好好打理過,過去年歲裡小堵小塞的,那是常有的事。隻要冇有全堵,上麵就不會重視。
太祖在位時,曾下了海禁,不許海上進行任何貿易,後來先帝上位才又允許部分商會跑海。所以能震得住海的船,隻有他們蘇家和宋家的商船。
如今錢樹會找來,隻怕運河已經出了問題,想讓他們蘇家借船海運。
蘇渤海低問:“大人這意思,可是上麵想讓我們蘇家運糧?”
錢樹頷首,蘇渤海臉色暗了下來。
要是擱以前,他興許二話不說便能應下,畢竟能為國分憂,蘇家也可掙些臉麵。可現在情況不一樣,他們商會自身都難保。
自從漠北蠢蠢欲動後,慶榮帝就砍了好幾條北去和西去的商道。他們蘇家捐了不少錢財物資,不僅生意不好做,各個關口的稅收還漲了好幾個點。
這幾年蘇家都是靠販茶和跑船的微薄收益撐著,若是現在借了船出去,隻怕他們商會就徹底陷入困局了。
蘇渤海的擔心,錢樹大抵也知曉,他朗聲道:“蘇當家的放心,這次運糧,上麵是決計不會虧待你的。”
他傾身在蘇渤海耳邊低語了幾句。
蘇渤海的臉色漸漸緩和,追問:“此話當真?”
錢樹瞪眼:“黃布條子上紅字清清楚楚寫著的,我還能看錯?還是說蘇當家這是不信我?”
“蘇某不是這意思。”蘇渤海連忙否認。
錢樹拍拍他肩膀,重新坐回楠木太師椅,“當然了,這任務我也找了宋家,且宋當家的已經同意了。”
“我的想法是,最好你們兩家一起準備。老話說得好,兄弟齊心,其利斷金。你們蘇家和宋家是臨州城內最大的兩個商會,這運糧的事交給你們,我也放心。”
一直候在蘇渤海身後的硯台,這時悄悄低了頭癟嘴。
他們‘同蘇會’與‘同宋會’纔不是什麼好兄弟呢。那宋當家的宋斂才就是個學人精!
老爺經營木材,他也跟著經營木材;老爺跑海,他也跟著造船跑海。一些官老爺還總睜著眼睛說瞎話,誇宋斂才比他家老爺有能耐。然而在他眼裡,那宋斂才就是吃飽了的牛肚子——草包一個!
愣神間,他隱隱聽到有人喚自己名字。一抬頭,撞上蘇渤海微皺的眼睛,他聽他道。
“硯台!傻杵著乾嘛?我讓你帶王公子去彆院轉轉……”
聽了半晌,他才理清蘇渤海話裡的意思。
原來這位叫王行的報了臨州府的學考,要在他們蘇家借住。而蘇渤海也已經同意,讓他住在彆院。現在老爺吩咐他的,就是讓他領著這位公子過去。
硯台心如明鏡,知道蘇渤海接下來要與錢樹談更深的內容,故意支走他們,於是領著王行快速離開前廳。
外麵的雨還下得很急。
兩人站在廊廡下,硯台穿好蓑衣,正準備為王行穿上,剛轉身,卻見被他伸手阻了。
王行取過架子上的油傘。
那油傘先前蘇渤海用過,外麵還濕著。王行撐起,傘沿上掛著的水滴落上他指尖,順著食指一路往下,最後留在他虎口。
那裡有一粒紅痣,赤得醒目,水珠一撞,像是雨打相思豆。
莫名地,硯台想起曾在老爺書房看到的那一句詩——
“玲瓏骰子安紅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。”
而王行,一臉愁思,深邃的眼眸緊緊盯著蘇家大門。
那裡,黑漆的木門已經敞開,一輛馬車停在門前。踩著矮凳,兩人從馬車上下來,一前一後,一紅一紫。
硯台順著他目光瞧去。
蘇煙已踏著雨繞過影壁。她今日穿了件妃色夾棉褙子,下麵是條紅黃間裙。
走動間,宛若牆角跳動的豔麗山茶。
見王行呆神,硯台揚揚頭,滿臉驕傲:“那是我們家五小姐。伶俐可人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
她的名,她的人,他都知道。
祁珩聲音暗啞,沉得仿若發酵了千年的酒。裡麵浮沉著的每一粒沉澱,都裹滿了他的心事。
情緒釀酒,
滋味如何,隻有他自己知曉……
-幫人擅武隻怕蘇渤海就不是瞎了隻眼,就連命都要交待在那裡了。聽蘇渤海平靜地講述著去年遭遇的種種危境,蘇煙整個心都揪在了一起。這些內容,她是第一次聽。過去她也與蘇渤海問過生意上的困難,但他總以“冇事”二字揭過。蘇渤海又道:“貨物冇了大半,為了維護銷路,蘇家用了三倍的價格賠付,加上安頓商隊裡犧牲人員的妻小,那一趟販茶,咱們同蘇會損失慘重。”“所以——”蘇渤海看向蘇煙:“這次運糧任務為父必須參與。”蘇渤海...